自1956年留校任教以来,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钢琴学科的凌远教授培养了百余位钢琴人才,桃李满园,硕果累累,其中最耀眼的是活跃在当今世界乐坛的天才钢琴家王羽佳。而凌远教授的丈夫赵屏国教授,则是另一位世界著名钢琴家朗郎在附中的钢琴老师。虽然已年愈八旬,凌远教授依然坚守在教学一线,每天继续做着那些最精细的活儿,让人不禁萌发了走进这个钢琴之家的愿望。
一架三角钢琴,满墙的CD光盘,一进客厅便感受到这个钢琴之家浓浓的音乐气息。早有耳闻凌远教授对学生的“严厉”,而坐在沙发上的这位老人,亲切、随和,十分健谈。
用心、用耳朵去感受你发出的声音
宋学军:您在教学中一直很重视学生的基本功训练,这是出于什么考虑?
凌远:我出生在印尼,那里的学琴氛围和国内不太一样,没有什么名利上的压力,老师也没那么严格,学起来比较有情趣。这使我的视谱能力很强,对音乐的感觉也很好,但是技术上有欠缺,常常是带着感觉弹错音,却依然是兴致勃勃。后来,进入了教学领域,我才感觉到了自己的遗憾与不足,这也让我在教学中特别重视学生的基本功。音乐是声音的艺术,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弹出好的声音。而要把音乐弹得好听动人,首先就是发音。弹琴的关键在于“弹”,要把手指弹起来,手掌是动力之源,是一个发动机,只有从掌根很迅速地把手指抬起来再弹下去,声音才集中、才有力量,而且掌根发动的一瞬间又是和耳朵和音乐结合在一起的。这不是机械的简单重复,也不是物理上手指抬得多高,而是要用心、用耳朵去感受你发出的声音,这样出来的声音才会好听,才有穿透力。好的声音应该是有“根”的,立体的,透彻而明亮,快起来还有颗粒。这样的训练也从一开始就培养了学生用心、用耳朵练琴的习惯。
然而这个习惯的养成却是一个艰难的过程,也是让学生最难受的。可在这上面我却不依不饶,我一下就能看出学生的问题,他们一偷懒我就能指出来,任何毛病在我眼皮底下都逃不过去。因此学生怕我的不是有多凶多狠,而是这份严格和严厉。我认为做老师就要严格,要坚持。有的老师对学生也有很好的要求,但却没有在课堂上坚决地去执行,而是让学生回去再练。要求学生在课上必须做到一个模式,这对小孩子来讲非常重要,必须要让他们有一个到位的概念,而老师的责任心和耐心也就在这里。就像烧开水,烧到七八成就撤火了,下一次凉了又要重新烧。做老师就要有这么一股不依不饶、誓不罢休的劲头,这样才能教好学生。每个老师都会有自己的观点,但是要坚决贯彻才行。
宋学军:您为什么这么重视音阶训练?
凌远:音阶训练是让学生找到声音和掌握技巧的必经之路。弹奏音阶能够让学生很单纯地去找声音。每次上课,我首先都会检查音阶。只要学生一下手,只弹三四个音,我就知道学生声音好不好,状态好不好,是不是在乎每一个音,脑子在哪里,这个星期有没有好好练琴,耳朵里有没有准备。有时候一堂课45分钟,我会花20多分钟听音阶,每个音都去抠。这种训练会让人窒息,学生说这是魔鬼式的训练,但却让人受益终身。
当然,所有的技术训练都是为了弹奏出好的声音、好的音乐,好的技术、好的声音最终要落在对音乐的正确表达上面。我对声音、对乐曲的旋律线条、结构和风格有着天然的直觉和敏感,这对于一个专业音乐教师来讲非常重要。我的学生王羽佳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:“对我来说,你犀利的洞察力,你的感知,你耳朵里的尖锐的、对好声音的听觉,你对好声音的追求和你的风格感,你对大多数音乐的直觉,都让我羡慕。当然,最珍贵的还是你无可挑剔的品位。”
好的老师应该有敏锐的洞察力,发现学生的问题,并有针对性地去解决
宋学军:您怎么理解因材施教?
凌远:作为教师,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为重要。每个学生的性格和自身条件各有不同,而弹琴的五个手指也有强有弱,这就要求老师要因材施教,帮助学生克服学习中的困难。好的钢琴老师应该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力,能够发现学生的问题,并有针对性的、有的放矢地给学生布置教材。比如有些学生的手指比较软,特别是起着支撑手掌作用的小拇指和大拇指,我就会专门针对这两个手指给他们教材,让他们强化练习。虽然会练得很苦,但却很有成效。有的老师为了让学生在考试中能拿到好分数,在给曲目时反而会更加突出优点,避开弱点,这对学生没有好处,浪费了他宝贵的学习时光。我不在乎学生考试得多少分数,而在乎经过这一阶段的努力,他提高了什么,我帮助他解决了什么。我有一个学生叫王洵,他虽然个子不高,但手却很大,弹八度不费力气,非常有才能。根据他的才能,我让他弹比较辉煌的李斯特的曲目,但是为了培养他弹琴的严谨、细致,我也给他斯卡拉蒂和海顿的变奏曲。特别是海顿的变奏曲,古典音乐的那种节奏韵律简直要把他苦死了。在一场汇报音乐会上,我没有让他弹李斯特,反而让他弹海顿的变奏曲,别的老师都说你怎么不让他闪一闪、炫一炫,而我这么做是让他明白,在这个阶段要掌握古典音乐的端正、规范,我不一定让他马上就闪出光来,不一定要急功近利,这也是一种因材施教。有些老师给学生的曲目太难太大了,而且连续让学生弹一种风格、类型的作品,对他们未必有好处。
教书育人是细水长流的事情,功夫到了自然就会呈现出来
宋学军:您与学生们都保持了非常好的关系,可以说与您保持着一颗平常心有关。
凌远:作为老师,要有一个平和的心态。就像弹琴一样,心要真诚、纯粹。不要觊觎你自己得到什么,而是真心地帮助学生学会走路、爬山,在山上唱歌。当他在山上唱歌的时候,你会很开心。
对学生的真诚,还体现在对学生的健康成长要有一个实事求是的态度。中学是一个人成长的重要阶段。学习进度和打牢基础之间,也是一个辩证的关系。有时候需要拔一下程度或有一点突破,但也要考虑到学生的基础是否扎实。当然如果这两点能够结合好,也是很高兴的事。这需要教学上的经验,也考验着老师的名利之心。为了比赛,有些学生用很长的时间去弹那些并不一定适合的曲目,得不偿失。我不去打肿脸充胖子,宁可你不得奖,不给我增添什么荣誉,我只在乎通过这个曲目你实实在在的获得了什么。如果只是为了拿奖而影响了你正常的学习进度,我觉得划不来。
宋学军:您为人的真诚坦荡令学院的很多师生佩服。
凌远:对声音、对学生的一丝不苟,也是我做人的一个准则。我从不把学生作为自己私人的财富,没有任何私心,然而这种真实可能也会让有些人受不了,但我一直在坚持我做人的原则和教学的理念。现在回过头看,我没有白干,还是给人了很多正面的东西。学生们虽然已经奔赴世界各地,走上不同的工作岗位,但依然和我保持着很好的联系。他们在中学时有一个很好的基础,以后再和其他老师学,丰富修养,就会得心应手,茁壮成长。看到他们的每一点进步,我都很高兴。比如王羽佳,她现在每次演出新曲目之前,都要弹给我听。看到不久前她回国的演出,我也为她的进步感到欣慰和自豪。
之所以会形成这样一些教学观念,主要是源于我自己的学琴经历。我们每个人都有局限性,我们的底子要比外国老师差,因此就要虚心一些,多学习,多交流。因此,我一直是在教中学,在学中教,真正是教学相长。我很怀念过去教研室集体教学、共同为一个学生“着急”的那种学术风气。教书育人是细水长流的事情,功夫到了自然就会呈现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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